去年深秋,我在深圳南山区某栋写字楼的顶层咖啡馆,目睹了一场典型的投融资表演。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正对着两位投资人侃侃而谈,iPad屏幕上跳动着”去中心化””元宇宙生态””Web3.0底层逻辑”的炫目词汇。玻璃幕墙外,腾讯大厦在暮色中亮起蓝光,像一枚巨大的印章盖在时代的文件上。
有趣的是,五米外的另一张桌子,某个做传统制造业的老师傅正笨拙地展开泛黄的图纸,他的茶杯在颤抖的指间咯咯作响。资本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这片区域,却在触及老师傅的图纸前精准地拐了个弯——如今的钱啊,宁愿追逐一百个可能坍塌的元宇宙,也不愿接住一颗正在坠落的螺丝钉。
中国投融资场域正在经历某种精神分裂。表面上,我们拥有全球最活跃的风险投资市场,去年仅人工智能领域就吸纳了相当于整个东南亚初创企业融资总额三倍的资金。但掀开华美的袍子,内里爬满了焦虑的虱子。资本像一群被闪电吓坏了的麻雀,忽而黑压压地扑向某个赛道,又在政策微风拂过时惊惶四散。这种集体性的投资多动症,制造出共享单车坟场上万辆生锈的隐喻,以及社区团购战场上用亿元钞票堆砌的白菜价。
我认识的老王——某个扎根东莞二十年的模具厂老板,上个月终于关停了最后一条生产线。不是因为没有订单,而是因为”故事不够性感”。某位投资人当着他的面划开手机:”您看,同样五千万,投给您的精密齿轮,三年回报率撑死15%;但投给这个‘Z世代情绪社交平台’,天使轮估值已经翻四十倍了。”老王不懂什么叫”情绪社交”,就像那个投资人分不清注塑机和冲压机的区别。这种认知鸿沟,正在把中国经济切成互不相认的两个大陆。
更吊诡的是所谓的”风口哲学”。当所有资本突然同时相信同一个故事时,荒诞剧就开场了。记得2021年的新消费狂欢吗?某个卖气泡水的品牌,靠着”0糖0卡”的咒语和小红书上的三万篇种草笔记,愣是把毛利率吹到80%以上。投资人握着TS(投资意向书)在创始人办公室外排队的盛况,活像春运期间的火车站。但泡沫破得比想象更快——当消费者突然发现,自己花30块买的不过是碳酸水加代糖,那些估值百亿的神话就碎得连响动都没有。
或许我们该重新理解”风险”二字。现在的风险投资,早就不再承担技术创新真正的风险,而是进化成一种群体心理博弈。资本用巨额筹码赌的不是企业价值,而是自己能否在音乐停止前找到接盘者。这种击鼓传花的游戏,制造出太多估值虚胖的”独角兽”——后来人们才发现,有些不过是插着塑料犄角的山羊。
真正的悲剧在于资源错配的隐性代价。当所有聪明钱都涌向能快速造富的互联网模式创新时,那些需要长期投入的硬科技领域正陷入失血性休克。我参观过某家研发光刻胶的实验室,他们的首席科学家苦笑着展示试管里几毫升的样品:”这点东西烧了八千万,用了五年。但投资人更愿意用同样的钱投五十个直播带货公司。”他的眼镜片在日光灯下泛出疲惫的晕圈,像两个被磨花的硬币。
有时候我觉得,中国的资本市场上飘荡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幽灵:一种是西装革履的”故事采购员”,拎着装有Term Sheet的公文包穿梭于各个路演会场;另一种是穿着工装的”实业游魂”,在废弃的厂房里擦拭生锈的机床。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却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的经济图景。
或许某天,当某个投资人偶然推开锈蚀的车间大门,会发现在那些沾满油污的机器深处,藏着比所有PPT都更动人的诗篇。但现在的资本,显然更愿意继续相信屏幕上闪烁的元宇宙——毕竟擦拭铁锈太费手,而追逐泡沫,至少能沾一身彩虹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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