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在东北某工业城市废弃的机械厂区里,踩过深及脚踝的积雪。锈迹斑斑的龙门吊如同史前巨兽的骨架,在灰白天空下沉默地矗立。陪同我的当地朋友——姑且称他老陈——指着远处几栋崭新的玻璃幕墙大楼说:“瞧,去年刚投了五个亿的‘创新产业孵化中心’,现在入驻率不到百分之十。”他嘴角扯出个古怪的笑,“而我们这片的暖气,因为管道老化,已经停了三天。”
国有资产投资,这个在经济学教科书里端庄严肃的名词,在现实中却常常上演着这般荒诞的悲喜剧。它既是推动经济巨轮前行的涡轮,又时常沦为权力与资本共谋的华丽戏台。最令我困惑的是,我们似乎总在重复一种奇特的投资逻辑:热衷于在废墟旁镀金,却对废墟本身的修复意兴阑珊。
我曾参与某中部省份的文旅项目评估,目睹一场堪称行为艺术的资本盛宴。地方政府将三亿国资注入一个依托宋代窑址的“文化综合体”,规划书上充斥着“沉浸式体验”、“数字孪生”等时髦术语。然而核心的窑址保护,预算却不足总投资的百分之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在评审会上低声对我说:“他们这是在给木乃伊涂口红,指望它活过来跳芭蕾。”结果?气派的游客中心门可罗雀,而真正的文物因缺乏维护经费,仍在潮湿的库房里缓慢腐朽。这种投资,投资的究竟是什么?是文化传承,还是某些人仕途上光鲜的里程碑?
国有资产的投资决策,有时像一场高赌注的轮盘赌,但赌注是全民的财富。我见过某些项目的可行性报告,其逻辑之精妙堪比科幻小说——基于一连串“如果…就…”的假设,勾勒出必然的盈利前景。一位在投控集团工作的朋友醉后吐真言:“重点项目?关键是‘重点’二字。领导指哪儿,我们就得把弹药堆到哪儿,市场的‘看不见的手’?嘿,有时候得学会暂时性失明。”这种自上而下的“父爱式”投资,滋生了一种诡异的生态:项目的成败,不系于市场需求或管理效率,而取决于它能否持续被认定为“重点”。这就像精心培育一株永不结果、却因花朵艳丽而备受奖赏的植物。
更吊诡的是效率悖论。私人资本锱铢必较,每一分钱都恨不能榨出两分利润。而庞大的国资,其使用效率却常常被“政治正确”和“战略安全”的巨伞所笼罩,免于被苛刻审视。它像一头胃口惊人却消化不良的鲸鱼,吞下大量资源,产出的能量却与体型不成正比。老陈那个城市的孵化中心,空调永远开在二十六度,以展示其“一流的办公环境”,尽管里面没几家公司在真正产生效益。维护这体面的日常成本,本身就成了一个吞噬现金的无底洞。我们是否陷入了一种错觉,将投资的“规模”等同于“成效”,将资金的“投放”本身当成了功绩?
也许,国有资产投资的根本困境,在于我们总是试图用它同时完成太多相互矛盾的目标:它要赚钱,又要维稳;要推动创新,又要承担社会就业;要遵循市场规律,又要体现政策意图。这就好比要求一艘航母同时具备赛艇的速度和破冰船的坚固,结果往往是造出一个笨重而昂贵的妥协产物。
站在那片被遗忘的工业废墟和新镀金的玻璃大厦之间,寒风刮过,我感受到一种撕裂感。国有资产投资不應只是一场不断涂抹金箔以掩盖铁锈的游戏。它或许更需要一种“废墟中的智慧”——一种敢于承认某些辉煌无法挽回的勇气,一种将资源精准投向真正能孕育新生的土壤的洞察力,甚至是一种允许试错、并能及时止损的机制。否则,我们只是在制造更多昂贵的、等待下一个冬天来临的标本。
原创文章,作者:林凤百科,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mftsp.com/2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