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和一位刚回国任教的朋友喝酒,几杯下肚后他忽然苦笑:“我现在大概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写本子,三分之一在改本子,剩下三分之一在祈祷本子能中。”他说的“本子”,就是科研基金申请书。这个黑色幽默让我想起五年前在斯德哥尔摩参加学术会议时,邻座那位北欧教授困惑地问我:“为什么你们中国的学者总在谈论funding like it’s oxygen?”(把经费说得像氧气一样重要)
也许真相比这更残酷——对很多研究者而言,科研基金早就不再是助推器,而是成了生存许可证。我记得某次参加项目评审会,看到一份关于古代纺织技艺再生的提案被包装成“跨学科数字人文前沿探索”,就像给手工织布机装上人工智能外壳。最讽刺的是,这份明显过度包装的方案最终获得了优先资助,而另一个扎实的方言田野调查却因“创新性不足”被拒。评审组长当时说了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我们要投的是能产出的项目,不是情怀项目。”
这种价值取向正在制造一种诡异的异化。我认识的一位材料学教授,近五年发表的十七篇论文全部围绕着“钙钛矿”打转——不是因为这是他的专长领域,而是因为这是基金委连续三年的重点资助方向。他实验室的储物间里堆着半成品的热电材料设备,那是他博士时期最痴迷的方向。“先活下来再说”,他去年在邮件里这样写道,结尾还加了个月亮表情符号。
令人担忧的是,这套运行机制正在重塑学术生态的底层逻辑。年轻学者们被迫在35岁前完成“帽子—项目—奖项”的通关游戏,就像玩俄罗斯方块般不断调整自己的研究方向去契合政策缝隙。某次高校青年论坛上,我亲眼见到一位博士后拿着彩印的基金委年度指南逐条分析,那虔诚程度堪比信徒解读经文。当科研选题变成命题作文,自由探索的火种还能持续多久?
但话说回来,把问题简单归咎于体制也不公平。毕竟评审专家们同样困在这个系统里——他们要在三天内评审上百份申请书,平均每份不到30分钟的阅读时间。这种工业化流水线式的评审,注定会让那些四平八稳、关键词密集的方案占据优势。就像我导师常说的:“在沙尘暴里找人,最先看到的永远是举着旗子的。”
或许我们需要一场认知重启:科研基金本质上应该是风险投资,而不是社会福利。为什么不能设立一定比例的“高风险高回报”专项?为什么不能允许学者用往年结题优秀记录兑换部分免评审额度?去年在鹿特丹见到的那种“负面结果基金”就很有意思——专门资助那些验证假设失败但过程严谨的研究,这或许能缓解些数据造假的压力。

深夜整理书房时,我翻出2008年某位地质学家手写的基金申请书。泛黄的纸页上还有咖啡渍,最后修改日期显示是凌晨三点。附录页粘着片压平的银杏叶,旁边钢笔字写着:“若获批,将赴怒江峡谷寻找板块运动的植物学证据。”这种带着体温的探索冲动,或许才是科研最原始的模样。
现在的基金系统像台过度优化的机器,产出了大量光鲜的论文和专利,却悄悄抽走了某种更珍贵的东西。当我们把学者变成会计,把创新变成KPI,把好奇心变成申报理由——某种程度上,我们正在用保存火种的方式扼灭火种。
(写完这段突然想起,明天正好是NSFC集中受理截止日。祝各位正在改本子的朋友,至少能保住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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