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理财
我有个远房表叔,姓程,六十出头,在县城开了间杂货铺。去年回乡,见他坐在褪了色的塑料凳上,面前摊着个磨破了皮的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数字。他管这叫“程氏理财法”——左边记赊出去的账,右边记每日开销,中间用红笔划一道歪歪扭扭的线,权当资产负债表。
“理财?”他嗤笑一声,枯瘦的手指戳着本子,“不就是把该收的收回来,该省的省下去么?”皱纹里嵌着三十年烟熏火燎的油垢,倒比商学院教材里那些光滑的曲线更教我心头一颤。
这世道谈理财,早已沦为中产阶级的精致巫术。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基金净值,理财博主兜售的“财富自由密码”,乃至银行经理用烫金名片推过来的信托计划——皆被包装成通往应许之地的金桥。然而我表叔那本脏兮兮的账簿,却意外地揭穿了这场集体幻梦的底裤:所谓理财,内核不过是最原始、最粗粝的生存算术。
或许我们都被“复利奇迹”之类的光滑话语蛊惑太久了。教科书与财经自媒体合谋,将一套高度数学化的资本增值模型,鼓吹成普世真理。却绝口不提那模型运转的前提:你得先有一笔配得上“复利”尊严的本金。对月薪五千、背着房贷的普通人而言,那点微末积蓄的年化收益,尚抵不过一次意外的医院缴费单。这种错位,近乎残忍。它像在和一个快渴死的人详细分析各种矿泉水的口感层次与矿物质含量,却不肯指给他最近的一处水龙头。

我表叔不懂这些。他只知道李寡妇家佘了三袋盐两瓶酱油,秋后卖了粮食才能还上;也知道西街小学放学时,挤在摊前买五毛钱辣条的小孩是现金流保障。他的“投资组合”极度 Concentrated,毫无风险对冲意识,却奇迹般地穿越了数次经济周期。秘诀无他,唯“认识”二字。他认识每一个债务人,知晓其家底、人品与营生;他也认识每一分钱,知道它是从哪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掏出来的。这种基于熟人社会征信和肉身感知的“理财”,其有效性,竟吊打了无数沉迷于K线图的都市白领。
这不禁让我怀疑,现代金融工具在赋予我们便捷的同时,是否也抽离了我们对金钱本身的触感?钱变成APP里一跳一跳的数字,投资变成一键申购的虚无。我们与金钱的关系,从未如此抽象,也从未如此疏离。亏钱的痛感被曲线平滑,赚钱的狂喜被延迟兑现。过程被极大简化,结果却愈发不可控。这种异化,让我表叔那种需要亲手记下、亲眼盯着、亲自上门催讨的“笨办法”,反倒显出一种诡异的可靠性。
当然,我绝非鼓吹退回小农经济。只是目睹表叔用最“不经济”的土法,维系着一种更坚韧的生活。他的“程理财”背后,是一套完整的地方性知识体系与人情世故网络,这是任何量化模型都无法录入的变量。而我们这些现代人,在把财富交给算法和机构时,是否也交出了某种对自己生活的掌控力?我们获得了理论的自由,却可能陷入了另一种更精致的束缚。
表叔最后合上本子,总结道:“理来理去,理的是人心,不是钱。”夕阳照着他花白的头发,那本破账簿躺在杂货店柜台上,像一件被遗落的兵器,古老,却仍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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